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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爱情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六舅和六妗。

外爷外婆一生一共养育了八个子女, 六男两女,六舅排行老七,男儿里最小, 因而我一直称呼“六舅”。我的母亲排行老八,六舅和母亲年龄最近,因而也更显亲近些。外爷的八个子女,大多进入公门, 唯独六舅在家务农。而六舅一生刚强、正直、勤劳。

六妗出生在城里,她的父亲解放前是给胡宗南部下艾团长做警卫员的。六妗的母亲年轻时,时常着各色绸缎旗袍, 小臂轻挽羊皮手包,淡抹粉妆,优雅出门,陪团长太太打麻将。后来国民党败退、榆林解放,六妗的母亲成了城里有名的裁缝。六妗长得漂亮、能歌善舞、性格开朗要强,当年上中学时,便是学校舞台上的人物,真的是一枝“校花”。我小时候时常盯着六妗年轻时的照片看得出神,心里想着,这曾是一个多么漂亮、出色的女子啊!

六妗上学期间,是被当年县长家的公子喜欢的,县长公子长得英俊,幼年的我曾见过他在双湖峪镇的后马台摆摊修手表,手指尖儿飞快灵动、神情专注淡定。幼年的我入迷地看着他修表,我不知道这个县长公子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只知道当年因为六妗的成分太“硬”, 因而未能遂愿成为他的妻子。

六舅六妗初见是在文革初期。当天大雪飞舞,大理河水僵冻不动,黄土地上的枯草尽在风里摧折。六舅穿着三舅的军大衣,戴着火车头帽,一路阔步踏雪来, 嘴里呼着热气,跨进了六妗家敞开的大门,摘下帽子,在门外抖落了一身雪花, 六舅对着掀开门帘略显惊讶的母女真诚地笑了。六妗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 转身回屋。而六妗的母亲一眼就认定, 这是个可靠的小伙子,决意要把女儿嫁给他。六妗的母亲把六舅接待回屋,屋里的灶火烧得熊熊温暖……

心高气傲的六妗又哪里愿意!自身条件优越,对未来有着那么多美好憧憬的漂亮女子,怎么甘心嫁给一个农民。而六妗的母亲从解放前到文革,经历了太多的人生变故,她希望女儿嫁一个安稳人家,过平平淡淡、安全踏实的普通日子。外爷家是由富农纠偏为中农的,合作化后,勤劳的外爷把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六妗的母亲面对执拗的女儿,训斥道:“你有什么资本傲气的,也不看看你大(爸) 给你挣下的成,你还有什么前程?我看人家老薛家人口重代、上下和睦,老六又诚实可靠,薛家三大院落,光你公公的前院就一线 5 孔大石窑还带两孔大仓窑, 就连厕所墙外都抹了白灰的栓正人家, 老薛家就是好人家,没有委屈了你的。”

六舅是真心喜欢六妗,精心挑选了一氅“羔皮筒子”,送给了六妗。极不情愿地,六妗穿上那件兰涤卡羔皮筒子,在响吹细打中进了薛家大院。而那天,六妗的母亲送走六妗,坐上炕头拾起手中的针线活,眼前却浮过几十年的动荡人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薛家大院红红火火,虽然舅舅们在外工作,可大多家眷还是留在家里生活的,平日大院里有大小十几口人, 逢年过节时,就会有二三十人。虽然是各过各小家的日子,但整个院子和和睦睦、热热闹闹。

婚后的日子,六舅知道六妗委屈, 对她事事依从。但六妗毕竟是从那么美好的学生生活结束后,走进一个农民家庭,各种不适应可想而知。六妗试图逃离, 去了西安的姨家,被姨和姨夫百般劝说回来。过了两年,有了他们的长女—— 我的月月姐。看着整日心神不安的六妗, 六舅还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还是离婚吧。”到了镇政府,看着六舅怀里可爱的女儿,六妗叹了口气,一把抱过孩子回了家。此后,六妗六舅不再提离婚的事, 后来又生了我的表哥和表妹。不过,“不情愿”是六妗多年的情绪。据说,六妗每一次回娘家都会对着母亲撒气,甚至会拉着她母亲说:“走,走,走,跟我去薛家崖洗送饭罐子走……”一边是心怀不甘的女儿,一边是心存不安的母亲。自六妗婚后,母女俩几乎没有正常地亲切交流过,甚至直到六妗母亲去世。

六舅为了让六妗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整日辛勤劳作。农业社时,六舅看不惯社员们慵懒的劳作状态,他每天披星出山、戴月收工,但一年到头一家五口还是口粮紧巴。联产承包后,六舅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勤劳耕作。在薛家崖五龙山的山头上放眼一望,锄务最齐整、长势最好的那些地,肯定是六舅家的。别人家的庄稼锄务一茬,六舅的庄稼肯定会锄务两到三茬。正月初,全村第一个去地里送粪的肯定是六舅。犁地时,六舅老是嫌牲口走得慢, 骂他的驴是“社驴”。我小时候,有一次好奇地问六舅,为啥要叫它“社驴”。六舅说,它就像农业社的“社员”一样, 老想着偷懒。

曾经一段时间,村里学校缺了老师, 大家都认为当年在城里上过学的六妗肯定会是好老师。六妗也高高兴兴做起了民办教师。谁知当老师不久的一天晚上, 六妗在办公室念完社论回家,推开大院厚重的大门时,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 打了一个寒噤,便缩紧衣领快速跑回家。那天晚上,六妗第一次犯了“癫痫病”, 此后这个可恶的病魔纠缠了六妗一生,六舅多方求医无果只能贴心照顾六妗。无论是多么不甘心与六舅过日子,六妗每天都会把自己那孔窑洞收拾得整洁明亮。我记事起,六妗家的被子总是叠得有棱有角,六妗家的锅台上总是干净利落,六妗家的红门箱打开总是齐整有序, 就连黄土夯的脚地也总是干净到让人不忍去踩。在六妗家,即使吃刷汤烩酸菜, 也会做得清清爽爽、有滋有味。而且,不管是在如何少食缺粮的艰辛岁月,还是闹离婚的不爽日子,六妗总会在烩菜大锅前的小锅里,为我六舅单独煮一碗面条, 在一锅黄灿灿玉米蒸馍里总有两个白面馍馍是蒸给六舅的。六舅家的孩子从小就习惯,那点精细的好吃的就是父亲的, 孩子们从未争着要吃,甚至从不眼馋。因为六妗告诉孩子,你父亲胃不好,而且是家里最辛劳的男人。

日子一天天流逝,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各奔东西。六舅和六妗也日渐年迈。当年红火热闹的薛家大院,年轻人一个个走出去,各奔前程;外爷外婆相继寿终离世;整洁气派的院落也松垮起来而塌了院墙,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 只有这一对老夫妻守着。只有老人离世, 大家回来奔丧办事,这个大院才会热闹几天。六舅在这个院子里先后送走了我的外婆外爷和几个落叶归根的舅舅。

六妗因常年癫痫加之脑梗,瘫痪在床,时而神志不清。六舅以笑应承着六妗的辱骂,悉心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六舅坚信他能把六妗伺候走。但是,忽然有一天,六舅倒下了,查出是癌症晚期。当心怀忐忑的儿女们在医院将这一不幸消息告知六舅后,他显得出乎意料的平静,决然地说:“咱们回家。”当我的母亲最后一次去探望六舅时,一生刚强的六舅已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摇头拒绝母亲给的钱。可是那天,平时甚至连儿女都不能辨认的六妗突然清醒了起来,拉着我母亲的手,叫我母亲的小名哭着诉说:“秀儿呀,你六哥真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我前辈不知修了多少年,这辈子才遇上他。我个性太强,脾气不好,他得这个病全是我给害的,是我把他欺负倒的……” 看着奄奄一息的六舅,听着六妗的诉说, 我的母亲甚至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在六舅的丧礼期间,表哥把我母亲安顿在六舅六妗结婚时的那孔窑洞,窑洞被返修一新,炕烧得暖暖和和。表哥告诉我母亲,六舅在最后的日子,安顿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那孔窑洞收拾一下,给你二姑送我来时住,你二姑家里边条件好,不要到时来了受罪……”我妈听得泣不成声。

六舅躺在外婆外爷去世时的那条冰冷的长凳上,六妗坐在热炕头上傻傻地笑着,看着忙碌的亲人们自言自语:“这两天家里真好,热热闹闹的……”

一年后,六妗跟着六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