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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老君殿中学

老君殿中学位于我家窑洞背后,没建校的时候,那里有一块平地,是我家的瓜地。我至今不明白,那里主要种的是玉米和豆角,南瓜只种一小块,但却被称为“瓜地”。这种叫法,让我很为玉米和豆角叫屈。

夏秋之际,母亲在大锅里加上水,把炕灶烧着,然后左臂挎了那只细榆条编的“8”字形筐子,右手拉了我说:“走,跟妈妈上瓜地。”顺着窑东侧的小巷子没走几步便是瓜地,挑成熟的玉米掰几穗,拣打了老皮儿的南瓜摘一个,返回家里,水尚未开,剥了玉米,切好南瓜,锅就滚了。锅底下煮玉米,甑片上蒸南瓜,不一会儿,满窑就弥漫着清鲜的五谷香味儿。

01.那年,张榜

1958年修中学,打夯的号子声把我召唤到了施工现场。现场在我家窑洞后面的半坡上,做地基的土壕挖得有两人来深,四人一组,跳到里面,洒一遍清水铺一层土,然后提起木夯一下一下的砸夯。我注意到,他们唱得号子有两种,工头在的时候他们唱的是:“嗯一!嗯二!啊哦三呀么跳来着!”工头不在的时候,他们的号子是:“嗯一!嗯二!啊哦哎——嗨么呀呼嗨,用了一个劲——跳个来着!”每打三夯,挪一夯的位置。我和童伴们很快就学会了这些号子,找一根棍子,在工地旁边的空地上连戳带唱。一次被爷爷发现了,赶过来大声呵斥:“你们这学的是什么?啊?以后长大就准备打夯呀?”

地基一天天夯实,教室和宿舍的砖墙一天天增高。《子洲县志》说1958年只修了五孔窑洞做教室,我没有这个印象。我记忆里做宿舍的一斋窑洞和做教室的四间大房子几乎是同时动工。五孔窑洞连教职员工都安排不下,哪里还能招120名学生。

我家那片瓜地成了中学操场,操场紧连着我家窑洞的背墙,我住的又是掌炕,每天早上都会被“挺挺嗵嗵”上早操的跑步声唤醒。再听着吹哨子声,便再也睡不住了,穿上衣服走到操场,看他们操练,很有一种想融入他们之中的冲动。

那时候中学没有大门,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是从我们家东侧的巷子里进出。再加上平时喜欢看中学的运动会、文艺晚会,所以,在1970年我初中毕业之前,只要是在老君殿中学任过教的老师或上过学的学生,我都认识,即使有个别叫不上名字的,也都有个大致的印象。

那些年,学校的建设似乎没有停过,先是加长了一斋的窑洞,后来又修了二斋,一斋中间废了一孔窑洞做了通向二斋的台阶。再后来打了水井,盖了井房。1962——1963年困难时期,似乎还精简了一批学生,我记得有女生背着铺盖哭哭啼啼不想离开学校。

我是1966年夏考入老君殿中学的。不知道为什么,六六、六七、六八三届都是两个班,分甲、乙两班,到我们六九届就只招一个班了,许或是已经嗅到了文革的味道?我们的录取通知方式是张榜公布,像古时候应试以后张榜那样,招生榜张贴在供销社大门口的墙壁上,周围站满了家长和考生。一眼看到我的名字排在第四,跑回去给家里人报告。考取的55名同学,来自全县几十所小学,我们学校两班80多人,只考取了7名。我一天三次跑去看榜,仿佛怕自己的名字会从榜上掉下来一样;没考上的同学也一遍一遍看榜,希望能找出自己的名字。不敢说这是我国最后一次以张榜的形式公布录取考生,至少在我们子洲县这是最后一次,再以后录取学生就成了书面通知,不再张榜。

02.“串联”知多少

9月1号报到,学校一下显得十分拥挤。因为接到通知,六六届一百多学生继续留校闹革命,考上高中和中专的录取通知全部作废。有两名同学考取了西安的中专,一个是加生枝,考入西安铁路学校,一个叫任红平,考取西安美院附中。他们都打好行李,踌躇满志准备出发,现在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录取通知作废。加生枝似乎无所谓,任红平却是遭受了沉重打击,大哭一场以后就沉默寡言,再看不见他给黑板报插图的身影了。后来听说他神经错乱,完全疯了。开始串连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回乡下老家。

我们班的55名同学全额报到。大家来自全县各个公社(即现在的乡镇),难免生疏。

那时候外地的文化革命已经展开,毛泽东早在8月18日、8月31日在天安门城楼两次接见了全国的红卫兵代表,而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还在傻不啦叽等待发书,等待开课。革命似乎与我们无关,除了一些通知、海报之类的东西,偶尔也能看到一半张无关痛痒的大字报。每天主要是组织学习报纸,批判几个谁也不认识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到10月份,县里通知各中学推选一名优秀教师,每班选举两名优秀学生,组成代表团,进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我校的赴京代表团是由冯进毅老师和10多名学生代表组成。由于我们是新生,互相不了解谁更优秀,所以我们班是没有进京名额的。代表团接受的应该是第五次接见,即10月18日那次。他们带回来的信息是:中学生谁都可以出去串连,根本不需要选什么代表。于是全校师生就蠢蠢欲动,开始组织串连。我们班因为都是新生,年龄又小,所以没人敢率先走出。我与高年级的学兄学姐比较熟悉,所以成了首批出发的同学。

当时的政策是:乘车串连每天补助四两粮票,一毛钱;步行串连每天补助半斤粮票,二毛钱。我和高年级一共7名男生,组织了一个“小红军长征队”,我们选择的是步行串连,这样每天可以多拿到一毛钱的补助。我们的队长薛亚明,副队长李治田,两人都是六七届,17岁。其他队员也都在15岁以上,只有我最小,那年才13岁。紧锣密鼓准备了3天,印制袖章、队旗,购买背包带和绑腿,还刻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传单,下面署名“子洲县老君殿中学小红军长征队”。我们自己没什么主张,传单上印得都是毛主席语录。在那个寒冷的早晨,面对毛主席像庄严宣誓后,我们出发了。

7个人排成一队,沿着怀宁河川上行,虽然服装不统一,但都打着绑腿,背着背包,戴着袖章,胸前别着“子洲老中”的校徽,很有点军事味道。那时候刚开始串连,所到之处,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我们撒几张传单,就算宣传了毛泽东思想。

这次旅行是艰苦的。我们每天步行80到100华里,最多走过150华里。那真是起鸡叫,睡半夜。脚上打了泡,再把泡走烂,走一步钻心的疼,但是谁也不叫苦,大家心里充满了激情。第三天到达延安,红卫兵串连接待站设在桥沟。登记住下,领了饭票就去吃饭,伙食明显比路途上的接待站要好,有肉菜、蒸馍、大米饭。我们都是第一次吃大米,一个个吃得兴高采烈,都说比小米干饭好吃,路上遭了的那些罪,值!

在延安接待站我们遇到了几个四川的串连学生,他们看着我们胸前“子洲老中”的校徽,惊奇地问:“我们那里只有初中、高中,你们怎么还有老中?”我故意说:“有啊,高中毕业就上老中。”他说:“那就是相当于大专?”我说:“差不多吧。”他说:“那你才多大啊,就上老中了?”我说:“我今年13岁,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是从小学直接保送上的老中。”他就跑去告诉他的同学:“你们看,那个小孩才13岁,就已经上大专了。”

下午参观了枣园、杨家岭、王家坪旧址,因为急着去北京,连宝塔山都没爬,第二天五点就踏上了征途。走的是小路,树林密布,黢黑的山路上,耳朵、鼻子冻得生疼,脚上的泡走破更疼。大家情绪有点低落,默不作声,队长干脆把队旗也卷巴卷巴塞进了背包。副队长带头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大家便跟着唱起来。我听见这歌声里明显带着哭声,自己的眼泪也扑簌簌滚落下来。

只记得是大、小崂山的森林里,在一个叫“马不踏河”的小村子喝了一顿稀饭。几十年后,途经延安和崂山成了家常便饭,再寻找、托人打听马不踏河,却始终未果。后来在我的长篇小说《五哥放羊》里借用了这个村名,以纪念我少年时的这次行程。

我们在交口河附近转上了公路。当天的目的地是黄陵。走到距黄陵30来里路的时候,我们身后来了一辆南下的大卡车,司机大约是看我们一个个劳累不堪,就停到我们身边,示意我们上车。我们谁也没有停下脚步,敬着军礼从大卡车旁边走过。

晚上总结会,大家都说我们是向毛主席宣过誓的,怎么能违背誓言呢?我补充了一句:“我们领的是步行的补助,再坐车就是欺骗国家了。”这样坚定、纯洁的信念,在串连返回的时候,几乎丧失殆尽。

最早的动摇发生在铜川。到铜川住的是红星剧院,女生睡在舞台上,有地毯,应该很舒服。大幕一拉,男生就睡在台下,椅子全部拆除,地上虽然铺了厚厚的麦秸,但是毕竟三九寒天,冻得根本不敢躺下。山南海北的学生,睡不着就坐起来唱歌、聊天。

大家互相交流,说得最多的是去哪里?怎么走?我们打听了一下路径,到西安还有80公里,队长说:“明天六点出发,争取后天在西安吃午饭。”他这样一说,周围的人都笑了。大家都说坐火车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何必要走一天半呢?我们说我们是向毛主席宣过誓的,要步行进京。大家都说我们也宣过誓,可是现在革命形势变化了,哪里能等我们步行去啊?毛主席都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说我们的介绍信开的是步行串连,人家让我们坐火车吗?大家哈哈大笑说,这规定早过期了,现在只要带着学生证,所有车船随便上!

我们几个一下被惊得目瞪口呆,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发现我们就是7个傻子。还老中学生呢,连初中、高中生都不如!

队长马上说:“开会!”几人围成个圈,队长说:“我们下一步是坐火车,还是继续步行,大家讨论决定,少数服从多数。”他先表态:“我坚持继续步行,走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有两个家庭出身不太好的同学马上附议:“同意队长意见。”副队长说现在形势变了,我们可以坐车了,有车不坐硬要步走,怕是赶春节都到不了北京!另有两名同学附和说,关键是我们连火车见都没见过,不要说坐了,现在有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啊。这种场合我向来不说话,我是小孩,你们怎么决定我就怎么执行。面对三比三的局面,大家把目光转向了我。我说你们别看我,我听你们的。队长说:“现在就看你了,你说步行咱就步行,你说乘车咱就乘车。”突然把我提高到这样重要的位置,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想了想,结结巴巴说:“本来我是愿意步行的,可就是想坐一下火车,要不咱坐到西安再步行?”队长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火车站!”

火车站真的不要票,只要是个学生模样的人,直接就进,根本不要什么介绍信。像我们这样戴着袖章和校徽的人,俨然就是正规军,大摇大摆就进去了。

火车像一条黑色的巨龙,进去以后里面黑咕隆咚,空空荡荡,没有坐的地方,我们把背包放下,靠墙坐了。只听“哐啷”一声,车门关了,里面就一片黢黑,伸手看不见五指了。中途停过两三次,然后就到了西安。一下车,太阳刺得半天睁不开眼来。等到睁开眼了,一看其他人吓了一跳。原来我们坐的是拉煤的闷罐车,一路颠簸,车里的煤渣、煤面、煤沫子把一个个都弄得和包公尉迟一样,衣服、背包全都脏的不成样子。第一次进省会就是这样一副模样,真羞愧得人不敢抬头。早知道火车是这样,不坐也罢!转念想到步行的苦楚,又觉得火车虽脏,比起走路还是舒服得多。

火车站就有接待站,给了我们一张“陕师大7人”的条子,就安排我们上了一辆轿车。车上座位已经坐满,站着的人一见我们纷纷后退避让,生怕蹭一身煤灰。那时候不兴堵车,不一会就到了陕西师范大学。宽敞整洁的校园,碧绿的冬青造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思,以后就考这里。

我们被安排在一间很大的教室里,也是麦秸铺地,但不像铜川红星剧场那样寒冷。这里十分温暖,我们一进去就热得想脱棉衣。后来才知道,教室内墙四周挂的那一排排银白色的管子,名字叫暖气。真是好东西,比老家的火炕先进的多了。

接待站一位50多岁的女老师对我们十分热情,先拿苕帚帮我们扫掉身上的煤渣,又找来脸盆、毛巾、肥皂,带我们去锅炉房把脸手洗干净,这才有了点人模样。

吃过中午饭,感觉需要买点随身日用品,从家里出发,一路走来,已经11天时间,确实应该休整一下了。一打听,最近的商场在小寨。大概5里路程,对我们这些长征过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路,说说笑笑就去了小寨。师大到小寨,整个是一片麦地,绿油油的麦苗十分喜人,不像老家的麦苗,现在都冻死爬在地皮上,连腰都直不起来。三九天能看到绿色的庄稼,真的令我惊奇。

省城对红卫兵有许多优惠。凭介绍信一次可以领取一星期的饭票,每人都发一张公交车的月票,只要是公交车,随便乘坐,这月票在市面上三块钱一张。每人每天还可以借支五毛钱的宣传费,这是一笔不小的经费,我们一开会,决定先借十天,每人可以得到五元钱。对外交涉时,两位队长的老家土话外地人总是听不懂,我常在一边充当翻译,后来遇到这样的事干脆就派我去,我被他们戏称为“外交部长”。

在西安一切活动自己安排。我们去了大小雁塔,去交大参加了一次批判西北局党委书记刘澜涛的会议。开完会有点饿,看见门口有卖油条的,第一次见这种东西,黄黄亮亮,十分诱人,一个有4个馒头那么大,一问价格,才一两粮票五分钱,太便宜了。7个人买了4根油条,准备饱餐一顿,队长还说:“吃不完的拿传单包上,黑夜饿了吃。”这一路闹出了不少笑话,但是也获得了不少的生活经验。比如第一次见抽水马桶,使用后才知道那是用来大便的,而不是装粮食的罐子。再比如第一次见元宵,以为和饺子吃法差不多,一吃才知道,这东西不能一口一个的吃,否则会把牙齿烫坏。

省政府大门口有个“红卫兵接待总站”,所有进京串连的人都要在这里更换手续。那里还有一个功能是,如果一个队的人意见不一致,需要分道扬镳时,他们可以负责分头介绍。那时候已经临近年关,我们队有两个六八级的同学响应国务院号召,决定停止串连,返回老家闹革命。但是我们5个意犹未尽,不到北京誓不罢休。于是就去总站办理了分家手续,介绍我们5人去北京,他们俩人返回陕北。我们把这次行动叫“分手续”。

实际上当时北京已经人满为患,周总理一次一次号召同学们返回原地闹革命,他的原话是:“等明年春暖花开,正式开始大串连。”但是已经串疯了的人群根本听不进去,人们变着法儿往出走。最简单的做法是异地交换介绍信,以返回的名义继续出走。我们学校就有和云南学生交换手续的,到云南还去了越南,支持了一把世界革命。我们在总站遇到了5个湖南株洲的同学,他们想去延安,要和我们互换介绍信,让我们去韶山。我们商量后还是感觉这样做会犯错误,拒绝了他们,坚持去北京。临上火车的时候,接待站给我们每人发了2斤锅盔。感谢他们想得周到,如果不是这两块一寸多厚的饼子,我们在火车上是绝对要受饿的。

我们到了石家庄,就被强制赶下了火车,装进去太原的列车。这才是真正的火车,有座位,有厕所,有餐车,去早的还有卧铺可睡。太原下车后又倒汽车,终于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回到了老家。一路乘车,心安理得,唯一后悔的就是没和株洲的同学互换介绍信,否则的话,我们此时应该在毛主席的故乡吧。这时候,什么长征誓言、什么步行补助,早已忘在脑后了。

我们班同学见我回来,纷纷打听外面的事,都表示也要出去串连。我因为吸取了人多嘴杂,意见很难统一的教训,决定就我们3个老同学,组成一个小分队出去串连,目的地是北京、韶山、井冈山、遵义、上海等地。1966年腊月就立春了。过了春节已经是七九,正到了总理所说的“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3人不打背包,轻装上阵,正月初六出发,去县教育局办理串连手续。谁知一到教育局,就被告知:中央已经决定全面停止串连,你们赶快回去就地闹革命吧!

串连结束了。我们出外认识世界的美梦结束了。

03.运动下的冲击

运动初期,好像还在上级的控制之中,各学校都派了驻校工作组,都办起了自己的油印刊物,双中、周中的刊名不记得了,我们学校的叫《怒涛》,不定期刻印出版,随时反映运动动态,说是交流,实际是为了上级能随时掌握动态,把控局面。我们学校的工作组长叫王汉昌,三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呢子中山装,笑眯眯的,只观察,很少讲话。七十年代我们在公共车上相遇,我叫他王组长,他马上说:“你是老君殿中学毕业的?”此时他已担任横山县委书记。

到1967年夏天的时候,造反风云弥漫,群众组织林立。也不知什么原因,各地都是两派。榆林一派叫“红工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工人造反司令部、机关干部造反司令部的简称),另一派叫“二红”(红卫兵总部、红旗总部的简称);子洲一派叫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简称红造司),另一派叫井冈山造反兵团(简称井冈山);我们学校一派叫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红革司),是和榆林红工机、子洲红造司一线的。另一派叫红卫兵造反兵团,(简称红造团)。他们本来是二红、井冈山一系的,但是就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公开表态时,那年8月19日,《解放军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叫“高高飘扬在陕北高原的一面支左红旗”,公开表态榆林地区红工机一派是革命造反派。当时两报一刊的社论,直接就代表着毛主席的声音。这个时候再宣布自己是革命派的对立面,那意味着什么?所以红造团上层领导马上改弦更张,背离了井冈山,向子洲红造司抛出了橄榄枝。当时的红造司在总体上并不占优势,所以对这样一支投诚的生力军表示接受。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我们学校的两派,在红造司的会议上坐一条板凳,同仇敌忾,回到学校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现在回头看,真不知他们当年在争夺什么。为抢占一间办公室,一辆自行车,就打得头破血流。真是吃饱了撑得的。

我们班的同学基本是逍遥派,文斗写不了批判文章,武斗扛不起三八大盖,所以就只能旁观看热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路人甲,或者是打酱油的。

老师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略微挂点职务的就是走资派,校长、主任更不用说,随时随地接受批判。原先的优秀教师,现在都成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马前卒。两派都指责对方是“保皇派”。为显示自己是造反派,他们就拿校领导和老师出气,戴高帽,挂黑牌,喷气式游街,站桌子批斗。两派互相攀比,一家比一家狠,折磨人的花样不断翻新。

受冲击最厉害的应该是校长张铭旗,他是一位解放前的老党员,原则性很强。上中学时候集体加入过国民党外围组织“复兴社”,已经作为一般历史问题做了结论。但是这次运动中,他又主动交代出了这段历史。造反派这下如获至宝,当时就把走资派上升为历史反革命,轮番批斗,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校长吃尽了苦头。但是,无论叫他招认什么,他总是那句话:“我不是反革命!”话一出口,招致的就是一顿毒打。张校长文革后调到县邮政局当局长,我参加工作后还去邮政局看过他。

教导主任郑忠斋,绥德人,家庭成分地主,这成分养成了他谦卑的性格,所以在运动中少受了许多折磨。审讯他的人问道:“你家什么成分?”他回答:“地主。就是那种很坏的地主,专门剥削贫下中农,我很恨这样的地主,早早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现在也是坚决和他们斗争到底。”他把造反派想让他说的话一气说完,让审讯者无话可问。这个地主后代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衣服打补丁,铺盖只有一条磨光了毛的黑沙毡,一块薄薄的被子。有老师问他:“郑主任,不铺褥子你晚上能睡着?”他笑笑回答:“不喜欢褥子,光毡上舒服。”为补贴家用,他曾经在黑市上购买过粮食,这后来也成了他一大罪状:“投机倒把,倒卖粮食”,他争辩了一句:“是购买,不是倒卖。”郑主任后来调回绥德一所中学,前几年我们还有过电话联系,说他收到了我捎给他的书。

当时关中和陕南的教师占一半还多,本地教师少,而且大部分不代课,大多从事行政和后勤工作。最早受到冲击的教师都是关中教师,第一个是高升孝,一位语文老师,喜欢文艺,能歌善舞,运动前在大型戏剧《血泪仇》里面扮演主要角色王仁厚,还和秦耀文老师演过《十二把镰刀》,他演小铁匠,秦老师演他的媳妇,红花花大襟上衣,绿绸子裤,把满街满校的人都震了。

第二个受冲击的就是冯进毅老师,韩城人。运动初期他还是优秀教师,率领赴京代表团受过毛主席接见,现在成了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典型。他是数学老师,听高年级同学说他在黑板上画圆根本不用圆规,胳膊一挥就是一个标准的圆。有同学画的直线不直,他就说:“狗撵兔子跑的都是直线,你们连狗都不如吗?”这也成了他侮辱学生的罪状。

关中老师还有以下几位:

李蒲生,蒲城人。语文老师,个子不高,文章写得极好,据说他写的祭文能令路人下泪。文革期间有一次偷偷问我:“听说你们家有一套金批绣像《三国演义》,能借我看看吗?”我说:“那是我父亲的遗物,一定不能丢失啊。”他果然守信,一周后如约归还。

刘家盛,商南人,化学教师。在《血泪仇》里扮演过伪保长,他的两句唱词,后来被镇上男孩子们反复吟唱:“昨夜晚我在东家睡觉,那媳妇哭求地两眼红陶。”他做过我们六九届的班主任,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直到去年才知道他已经作古,只找到他的儿子,是商南教委一名干部。

党醒梅,大荔人。关中老师中唯一的女老师。教物理,但是擅长体育,文革前曾经是全县女子跨栏冠军。她丈夫是西安光学仪器厂一位领导,她退休后就住在西安,我们到西安后多有走动。

李全喜,籍贯未知。一位小个子、长一副孩子脸的老师,失却的半颗门牙仿佛在证实那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但事实上他十分腼腆、乖觉。

薛万涛,这是个我没印象的关中老师。1964年的一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从路畔上掉下去,摔断了脊椎,久治不愈,瘫痪在床,送回老家再没回来。他的宿舍被抄之后,倾倒出来的大部分是历史类书籍,由此推断他是位历史老师。

陕北籍老师受到冲击的有韩仙杰和柴渊民老师。他们都是所谓走资派跟前的红人,现在被称为“保皇派”。韩是伙食管理员,困难时期没油缺肉,粮食定量不足,学生吃不饱肚子,于是就迁怒于管理员。韩老师文革后调到了县公安局,应该是在这个位置上退休的。他如果健在,应该有八九十岁了。

柴渊民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定向给绥德师范学院培养的语文老师,1964年,柴老师学成归来,绥德师范却下马了,就把他屈尊下放到我们学校。大学老师教初中,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讲课深受同学欢迎,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现在也因为先进吃了挂酪,经常陪斗。我对柴老师最早的印象是他刚到老中不久,学校演出话剧《友与敌》,他扮演公安干警,身着白警服,头戴大檐帽,那时他二十四五岁,风华正茂,英俊潇洒,打开文件夹宣布:“朱玉年,28岁,浙江舟山人,犯反革命罪,现予逮捕!”声音宏亮,吐字清晰,就这一段话剧道白,就让他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陪斗时,他既不猥琐低头,也不傲气凌人,端站在那里,不卑不亢,面如冰霜。有个成分不好的同学为表现自己积极,上台压住他的头,让他“低头认罪”。情急之中,我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口号:“要文斗不要武斗!”由于来得突然,许多同学都来不及思考,也跟着喊:“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个动手的同学见状,只好放手离开。柴老师扭头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瞥,奠定了我们一世的师生情谊。

柴老师的崇拜者不独我一人,听过他课的人更多。那次批斗会后,六七届的周玉成就找到我说:“看见批斗柴老师,我就特别心疼,咱以后要保护他,不能再叫他们欺负了。”

我开始有意识接近柴老师,一次他给我一块钱,让我帮他去供销社买了牙膏和肥皂。买回来送到他宿舍,他开始教导我应该如何读书,读什么书。当全国各校都在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我却不合时宜地在那孔被大字报遮得光线不太充足的窑洞里,享受着特殊的语文教育。这种教育影响了我一生,为我以后能够从事写作工作奠定了基础。柴老师后来调任榆林地区招生办主任,我那时候也调到榆林文化团体从事文艺创作,求教他的契机就更多了。我发表的作品、出版的书籍,大部分都凝结着他的心血,有的书干脆他就担任校对。今年七月,老师病逝,享年87岁。七月十二日,我专程从西安赶回老师的故乡三皇峁村,和十多位同学一起参加了老师的葬礼。我吊唁老师的挽联是:

师恩深受教泽宏施沁桃李长沾化雨,

诲训犹存音容顿隔抚文章空仰高山。

挽联就挂在灵堂内老师的遗像两侧,我伏地痛哭,再有习作,向谁求教?

1967年秋,红革司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样板戏和一些应景的小歌舞。宣传队主要由教师和高年级学生组成,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我也拉进了这个组织。我们排了样板戏《沙家浜》。高升孝老师扮演刁德一,李乐意老师扮演黑田大佐。冯进毅老师负责道具和灯光。那时候没有电灯,照明主要靠两盏汽灯。我一开始跑龙套,后来就成了乐队的二胡手。

到1968年冬,十几名高年级同学参军走了。著名校友邱维栋、邱占文等就是这次走的。宣传队少了四五个骨干,只好就地解散。接着,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学生一起毕业。1969年春,我们六九级和新推荐上来的七零级合并一起,编了两个班,同时于1970年夏毕业。这一年半中没什么课本,主要学的是毛选,还有一门叫农业知识,但我对此毫无兴趣。

那时候上高中特别困难,我们两班近百人,只有四个推荐名额,我料定推荐不上,所以早早就打起了当工人的准备。7月份毕业,8月份报名、体检,9月1号就到农机厂报到,当了一名学徒工。

从1966——1970年,我在老君殿中学五个年头,应该算在校时间最长的学生。但我对母校的感情绝与在校时间无关。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进入中年,那段岁月对我越来越显重要,我对母校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

上世纪九十年代,母校办起高中,由于经费不足,我们西安的校友还组织了一次募捐,学校为此专门立碑予以记载。

2003年修建了教学楼和家属楼,学校面貌一新。但是不知怎么刮起一股涌进城市读书的风潮,有钱的去西安、上北京,钱少的去榆林,下绥德,或者转入县城。学校生源锐减。针对这种情况,母校领导邀请我回去做了一场演讲。我演讲的题目是《挺起胸,我们不比别人差》。我从重耳川的历史说起,强调我们家乡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有着别人不具有的文化积淀。我强调,贫困是我们成长的重要资源,贫困中长大的孩子,就如在寒冷中培育的树苗,要比温室中栽种的花朵生命力更强,更容易长成栋梁之材。我列举了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如:张树兰、邱维栋、邱占文、苗养树、张树录、张树平、贺小荣等,介绍了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和事业上的成就。校领导反映,这次演讲效果很好,学校掀起了一阵学习热潮。

学校的领导不断更换,封占贵、杜善清、薛金栋等,他们有的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学长或学弟。无论谁当领导。我对母校的情感始终没变。每当我有新书出版,总不会忘记给母校送回去几册,算是给母校的汇报吧。

2016年5月,我们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84名同学再次回到母校,参观新建的校舍,寻找住过的旧迹,半个世纪一挥间,真的感慨万端。

如今我已年近古稀,每当回到故乡,睡在老家的土炕上,听到中学的起床号声,儿时的许多情景便会浮现在眼前。

永远不会忘记啊,我儿时的乐园,我成长的摇篮,我亲爱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