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走进子洲/ 魅力子洲/ 文化艺术/ 正文

【散文】乡村地理 作者/拓毅

    【地理】1,全世界或一个地区的山川、气候等自然环境及物产、交通、居民点等社会经济因素的总的情况。2‚地理学。

                                                 ——《现代汉语词典》

                                    石庵和水潭

    故里村中有一道两丈多高的石崖,石崖上面的岩石檐牙般伸出,下面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石庵。平时,从后山根流出的小溪从村中缓缓流过,流到石崖上面时,就像一匹白纱般从岩檐上倒垂下去,泻落进石崖下面的水潭内,形成一道绝好的风景。遇到山洪暴发时候,那汹涌澎湃的山洪就会在石崖上面射出两丈多远的浪头,然后,咆哮着从半空中跌落下去,那情势就像是无数条黄龙在穿峡跳涧,颇能震撼人的心魄。

    小时候,这石崖下面的水潭就是我们的乐场。每到盛夏,我们一群顽童精赤着身子,在水潭中扎猛子、打水仗,快活得就像是水中的小鱼儿。水潭的底部由于经常被山洪冲刷,几乎没有淤泥,潭水非常的清澈,清澈得能倒映出蓝色的天空和棉团似的云朵。水潭里的水并不深,最深处也只能到达一般孩子的胸部。所以,在这里耍水,不会发生溺水现象,大人们也就放心。在水潭的一侧靠近河湾草滩的地方,长着一棵巨大的柳树。柳树的树干斜斜的呈偃卧模样,这就使得那些柔软的柳条倒垂下来,几乎能拂着水面。这棵柳树为我们玩跳水提供了极大方便,是一个现成的跳水平台。我们常常毫不费力地爬到这棵柳树的树杈上,然后,捏住鼻子,跃身一跳,扎入水中,在潭底憋住呼吸,使劲坚持,待实在憋不住了,就赶紧从水中冒出来,用手抹着水淋淋的头发,骄傲地大声呼叫:“你们谁有我憋得时间长?”于是,表示不服的孩子们纷纷爬上柳树的树杈做同样的跳水和潜水动作。一霎时,随着“扑咚扑咚”的跳水声,潭面上溅起阵阵水花,潭水剧烈地向四周荡漾,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一次,一个调皮的孩子爬上柳树,站在树杈上向水潭内撒尿,不料,正好将尿柱冲在一个孩子的头上。于是,那个受了气的孩子就迅速爬上柳树,将那个孩子猛地推落到潭水内,然后,自己也紧跟着纵身跳入潭水中,与那个先落入水中的孩子在水潭中进行了一场水战,好一阵子才在伙伴儿的劝解下停止了打斗。

    到了冬天,从石崖上面流下来的水帘被冻结成一挂巨大的凝固住了的瀑布,白玉般光洁,非常壮观。石崖下面的石庵被冰帘死死封闭起来,完全藏去了以往的狰狞。庵前的水潭也变成了一面硕大无朋的冰镜,太阳照耀在上面,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斑,十分刺眼。这是令所有的孩子心驰神往的地方。每到放学以后,特别是星期天和放寒假时间,孩子们一吃罢饭,就来到这个天然冰场,抽陀螺,划冰车,有的脚踩两块铺有铁条的木板,双手紧攥着一根一端钉有铁锥的木棍,夹在双腿间用力向后使劲,脚下的木板便快速向前滑动。有时不注意失去平衡,便会一下子摔个仰面朝天,在冰面上滑出好远,惹得同伴们一阵开心的哄笑。有的孩子什么玩具也不带,于是,干脆找来一块石头,坐在上面,由另一个孩子在身后推动;而更多的孩子都是摔开双臂在冰面上打滑溜,相互比赛看谁滑得又稳又远。玩累了,就袖着双手,站在冰场边的枯草滩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其他孩子疯玩。人们常说:“小孩子不冷,酱罐不冻。”小孩子真的最耐得住寒冷,他们中有的身上穿的并不厚实,可一点儿也不觉冷,玩起来不住地大呼小叫,额上还冒着热气,鼻梁上渗着汗珠,快活得就像是撒欢儿的小马驹儿。有时玩着玩着竟忘掉了时间,直到太阳西沉时候,才在父母的呼唤下离开冰场。回去后,鞋子也湿了,裤腿上也满是泥污,免不了要遭大人一顿训斥,于是就声言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可第二天,照旧跑到那冰场上疯玩,照旧会把鞋子和裤子弄湿弄脏,照旧又得挨大人的训斥。

    大约是在1965年,村上要修新的学校,为了采石方便,村人便用炸药将大石庵炸掉了,并把那高石崖也炸去了半截。石庵不存在了,那道绝好的风景从此在村中消失了。由于没有了山洪的冲刷,那个水潭也渐渐被泥沙淤平,变为一个烂泥塘了。以往“哗哗”作响、状似白纱般的水帘也至此变成平缓的溪流,顺着被炸为台坎的石壁缓缓地流淌,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飘逸与喧哗,再也没有了昼夜不休的低吟与浅唱,已完全同别的溪流一个样子了。

                          2008年8月16日夜打腹稿,翌日清晨草于乾和居

                                   龙槽和石鱼

    故里村中有一道几十米长的石槽,村人称其为龙槽。传说是远古时候一条水龙游走时留下的遗迹。石槽宽约一丈,有七八尺高,村溪流入石槽后,一下子被集束成一股激流,“哗啦啦”流淌,颇有几分山水画的神韵。

    石槽的上游,几十年前,村人利用其狭窄的地势用石头修筑了一个滚状石堰(乡人称其为“猛毂辘”),将村溪拦截起来,抬高水位,并开挖了两条长渠,使村溪两边台地上的许多地块变成了可以引水灌溉的水地。在石槽的下游河心处,兀然凸起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其状如鱼,村人称其为石鱼。这块神奇的砥石,将村溪一分为二,拨为两股细流,细流绕过砥石后,又在前面汇合了,而这砥石就活脱脱是一条安卧在村溪中的巨鱼了。石鱼的头朝西,尾朝东,村人说它吃的是村西头另一个村子的福禄,留给村人的自然也就是绵绵无尽的福祉了。在村人看来,这条石鱼是村中的宝物——是一块天然的镇村之宝啊!

    小时候,我们常常结伴到石鱼周围靠近河沿的绿草地上扑打蝴蝶,捕捉蜻蜓,或追着水雀儿疯跑。玩累了,就脱下衣服,甩到石鱼上,然后,坐到溪水里洗澡。溪水被夏日阳光照晒得温热宜人,淋浇在身上很舒服。洗完澡后,就爬上石鱼,仰面躺着,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喊着童谣:“太阳太阳晒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要么,就绕着石鱼转,看那鱼嘴和鱼屁股究竟在哪里。等身上的溪水刚一晒干,便又坐回溪水里洗起来。有时,还会恶作剧地将河沿边的污泥挖出来,相互抹在对方的身上,直抹得只露出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整个儿就是一个泥童了。这样玩上一阵子,待泥污要干时,便又坐回溪水中将身上裹着的污泥全部洗净。这时,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顿时变得一片浑浊。浊水流至下游处后,被几个正在浣洗衣裳的妇女发现,便厉声骂道:“哪些儿娃娃把水弄浑的?想挨打了不是?”我们听见,便赶忙爬上石鱼,拎起衣服,撒丫子向上游跑去了。

    冬天,村溪从石堰上往下流淌时就被冻结起来,于是,石堰和石槽就变成了冰的世界,那光洁如玉的坚冰一直向石鱼处延伸下去,形成了一道长长的冰河。这时,我们一群孩子便坐上冰车,从石堰处向下滑溜,一直划至石鱼跟前,再绕过石鱼头往回划,玩得很是开心。过年的时候,我们便拎上一只小筐子,带上斧头,到那石槽内破砍冰块儿,然后,提回家中,贡奉在天地土神神龛前,贡奉在石碾石磨和家门口,以镇百邪。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人在村口打了一个大土坝,这样一来,那石鱼便被完全埋进坝泥中了。这以后的日子,村人便一天比一天穷苦,人们就说:“土坝把村里的风水破坏了,把宝物埋没了,这日子就自然不好过了!”到了七十年代末,一场山洪将土坝彻底冲垮,随着坝内淤泥的一年年流失,那只石鱼又露出了身子,重见了天日。这以后,人们的日子果然又一天天好起来。到了八十年代初,摆脱了贫困束缚的村人纷纷采石修窑,于是,就把那石槽整个儿炸成个烂石滩。石槽上游处的那个石堰也由于失去了石槽的抵挡,被山洪冲毁了。村溪两边台地上的水地便又变为旱地了。

                                          2008年8月17日14时草讫于乾和居

                               老石头和跌岔

    村后的沟滩里蹲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由于它体形硕大,村人就习惯称它为“老石头”。这老石头究竟是什么时候蹲在那里的,谁也说不清楚,就连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都说:“听我爷爷说,他的爷爷也说不清那石头是啥年月蹲在那里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块老石头不是一块天外来石,因为它的质地与后沟掌一道高石崖上的石头一模一样,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高石崖上崩塌下来,又被很大很大的山洪推到这里的。因为到这里后,沟道已不像山沟后面那样狭窄了,已明显开始变宽,那山洪的冲力于是也开始减弱,这样,就把这老石头遗弃在这里了。

    小时候我们去山里砍柴拔草路过老石头时,常常喜欢在那老石头上面玩“占山头”,即一个孩子站立在老石头上面,其他孩子往上冲,看谁能在上面占据的时间最长,能将所有对手都赶下石头,谁就是“山大王”。而最终获得“山大王”称号的孩子就会骄傲地喊道:“我在高高山上哩,你们在茅坑底上哩!”有时,还把砍柴的小镢立在老石头上面,将另一把小镢横搁在那把立着的小镢把上面,然后,转动小镢把,看小镢把最后停住后指向什么方向,就到什么方向去砍柴拔草,孩子们称这为“问卦”。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儿正在后山里拔草,突然,看见西边天空乌云翻滚,似有大雨将至,于是,赶忙往回跑。不料刚跑到山下,雷电便在头顶上面炸响,顷刻间,倾盆大雨便从天空降落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山洪就从身后追了上来。我们几个孩子顿时吓得要命,便赶忙丢掉草筐往老石头上爬。待我们几个刚爬上老石头,山洪就从老石头四周漫过去了。看着脚下浑浊的山洪裹挟着柴草打着旋儿汹涌喧嚣的样子,我们几个孩子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双股打战,有一个还放声大哭起来。于是,我们几个大一点的一边安慰这个被吓哭了的孩子,一边在心里祈祷道:“但愿山洪不要漫上老石头来!”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后,山洪才渐渐变小,最后,终于从老石头四周退开了。我们几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全都瘫软在了老石头的上面。这以后,我们几个就对这块老石头产生了无比的崇敬之情,认为它是我们几个的救命灵石。每看见有谁对着老石头撒尿,就立马制止道:“谁再敢欺侮这块老石头,我们几个就和谁没完!”

    在距老石头几百米处,有一道鹰嘴状石岭。石岭的一侧是蹲老石头的那条小山沟;另一侧是村溪的另一条支流。这条支流的水很旺,清冽的山溪从沟掌里流出来后,在石岭下面的一个石岔上跌下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村人就称这个有落差的石岔为“跌岔”,意即水往下跌落的石岔(也有人称其为滴哨)。小时候,我们除过到村中大石庵下面的水潭中玩水外,还时常到那个跌岔下面去冲澡。山溪从后沟里流出来后,一路流动,一路接受着阳光的照射,那水就变得非常温热了。所以,就连一些婆姨女子也愿意站在那跌岔下面浴洗长发和身子。不过,她们浴洗时都不脱衣服,洗完后,就又坐在跌岔上面的山溪边洗起衣裳来。这样,等衣裳洗完了,身上的湿衣服也就被火红的太阳烤干了。冬天里,从跌岔上面跌落下来的山溪一层一层冻结,于是,整个跌岔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银白色幕幔。这幕幔不断扩展,有时竟漫过那道石岭来。每当漫过石岭,村人就欣喜地说:“明年又是个丰收年。你们看,那冰冻得有多厚多宽,都漫过那道石岭了!”

    几十年以后,当我再度回老家去寻旧时,发现后沟里的那块老石头仍旧一动不动地蹲守在那里,只是周身的“石花”(即苔藓)一年比一年厚密了,愈加显得苍古和神秘了。而那道石岭下面跌岔上的溪水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流量,变得越来越小了,小得就连淙淙的水声也没有了,只是一条条细细的银亮细线了。

                                          2008年8月17日晚9时于乾和居

                                        水井与泡菜池

    后村里有两口井。一口是百年老井,井在一个小山岗的根底处,是几百年前村人挖开泥石,在岩石上开凿出的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池,四周用大石块帮砌,有四五尺深,为一露天石井。后来,村人嫌每遇下大雨,水井中就会淤积污泥,得经常跳进去清除,怪麻烦的,就在石井上面加筑了一孔石窑,并在井口前横拦了一尺多高的石槛,还在井窑的拱额上镌刻了“龙泉”二字,意即这石井通着龙脉,是从龙穴深处咕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龙涎。由于这口老井坐南面北,背着阳光,村人就习惯称其为“背井子”。与“背井子”遥遥相对的是另一口石井。井在一个岩檐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新开凿的。井水是从岩壁上的石缝中流淌出来的,是地地道道的天然矿泉水。由于此井坐北面南,阳光从岩檐处射下来后,在井水上面闪烁耀眼光斑,村人就称这口井为“阳井子”。

    无论是“背井子”还是“阳井子”,都是好井子。井中的水都极清冽甘甜,颇能滋养人的容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尽管人们吞糠咽菜,食不果腹,但由于有这神奇井泉的滋养,村中妇女个个发似墨泼,面如艳雪,双颊红润如朝霞氤氲;而男子也都膀圆腰壮,身板极结实,拿轻撼重,浑身都是劲儿。1964年国家征兵,村中有四位青年同时应征入伍。接兵的部队首长颇觉好奇:“怎么这个村庄的青年身体这么棒?”他来到村里察看了那口老井,并用双手掬起一捧井水细细品饮,顿觉如甘露入喉,直沁心脾,于是疑窦大豁:“嘿,原来是这口老井的缘故啊!”并连声赞叹道:“好井!好井!真是口好井!”

    五行学说称水是养命之源;风水学也说水为财富之象征。由此看来,后村这一阴一阳两股源泉,正好咕涌的是阴阳互济、同滋村命的生命之水,还真的是两口好井呢!盛夏,人们上山劳动的时候,总喜欢沽一些井水,带到地头,口渴了,就“咕咚咕咚”猛灌几口,于是,顿觉饥渴全消,劳动的劲头儿陡然间倍增。有的劳动归来后,也不忘到井上饱饮一气,以此解渴清暑,消除一身之困顿。城里的司机有时来村上或途经水井,总要用大塑料桶沽一些井水带回城里。他们说:“这井水熬的饭香甜可口;泡的喝茶,能把茶的特点发挥到极致!”村人就笑说:“我们村溪中流淌的都是这水!”言语及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与骄傲。前些年,村人在距两口水井不远的地方,又开凿了一口水井。这口井的水量很大,井水从一个泉眼里中汩汩涌流,同那两口水井的井水一样甘冽。为了用水方便,人们将水管通到每一户人家窑洞上面的蓄水池里,在水井内安了几台水泵,电闸一合,那清亮的泉水就能送到每家每户的水瓮前和灶台旁。有城里人来,村人就炫耀道:“现在我们也和你们城里人一样了,你们看,那自来水都通到锅台上了!”

    在离那口“背井子”三米处,村人凿有一个矩形石池,是专门用于泡洗野菜的。水池中的水是从上面的水井中溢流出来,然后,顺着一段石槽流进池中的。在人们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这个泡菜池中经常浸泡着苦菜、白阳叶之类的东西。这些野菜和灌木叶被装在一个大箩筐内,用一根棍子横穿在筐系上,然后,悬挂在泡菜池中。这样一来,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池水就经常被菜汁浸染得绿乎乎的,就像染坊里的染池一样。有时候也泡“麦蓬籽”。这种草籽浸泡时被装在一个蓆囤中,浸出的水色黄腊腊的,像牛尿一样,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浸泡好的“麦蓬籽”晾干后在石磨上磨成面,可以蒸的吃,吃起来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如果浸泡得不彻底,磨出的面吃起来简直苦不堪言,难以下咽。到了秋天,人们在腌制碎菜时,将切好的碎菜挑到泡菜池边,然后,将箩筐浸放入池中反复涝洗,池面上就会留下来一层细碎的菜屑,像飘浮着些零乱的浮萍。

这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在此后的日子里,庄稼人再也不为衣食而发愁了,那个泡菜池也就逐渐被人们遗弃了,以至于到后来就完全被淤泥埋没了。现在,村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谁都不会知道在村井旁还曾有过一个泡菜池;他们知道的只有那两口水井,尽管两口井里的泉水已不被多少人汲取了,可它们依旧在昼夜不息地汩汩涌流,就像在永不疲倦地日夜吟唱着一支永不厌烦的乡村歌谣……

                                         2008年8月19—20日于乾和居

                                         村溪和村路

    村溪的源头在村后两条深山沟的山根下,是隐藏在细草丛间的两个小小的泉眼。泉水刚刚从泉眼中咕涌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从一根麦管中吹出来似的,冒着水泡儿,冲涤着细沙粒儿,泛着一圈一圈细细的涟漪,乡人习惯称其为“泛水泉”。这两个“泛水泉”在地面上形成两汪清泉后,就从草丛间钻了出来,并顺着山沟向村中流注,沿途由于又有一些更为细小的“泛水泉”泉水的加入,待流至村中一汇合,就形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欢快地淙淙歌唱起来。细流一路流淌,一路欢歌,最后,在村中那道石崖上垂泻下去,与两口水井中溢流出来的井水交融,于是,就成了流量更大的村溪了。这清澈的溪流在村中央弯弯曲曲的河床上七扭八拐后,就一直向下游处的另一个村庄流去了。

    村溪在村中蜿蜒欢笑,滋润着溪流两边茂密的野草和不远不近排列着的高大的杨柳;同时,也滋润着村中每个人的心田。记得小时候,村溪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垒砌一个桔橰,久旱不雨时候,村人就用桔橰汲水浇灌村溪两边的零星台地。台地被村人平整成一块一块菜畦,由于经常能得到溪水的灌溉,那菜畦里的蔬菜便绿格蓁蓁的,生长得很是茁壮。在靠近溪流的地方,苍耳、蒲苇、芨芨草、毛眉儿和狗爪爪草等野草满地都是,就像是铺在村溪两边的绿色毯子。每至盛夏,一些有名和无名的小花便在草丛间绽放开来,引得蜜蜂和蝴蝶不断穿梭其间。看着各色蝴蝶(乡人俗称其“扇扇”)在四周翩翩曼舞,孩子们就会齐声叫喊道:“扇扇扇扇坐板凳,圪里圪崂挽蔓菁!”意思是叫蝴蝶歇落下来,好让他们捕捉。有一种被孩子们称为“铜脑棒儿”的蜻蜓,也喜欢在这个时候凑热闹。它们总是喜欢在一些个儿较高的草尖儿上驻足小憩。孩子们一旦发现其从这棵草尖儿上飞到另一棵草尖儿上了,就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慢慢向其靠近。待快要够着它的时候,便疾速地伸手去捉它那细长的尾巴。可这东西很机灵,就在你的手指要捏住它的尾尖儿的当儿,却像有特异感觉似的,“忒儿”一下便振翅飞走了。没有捕着这机灵鬼,孩子们心里很懊丧,他们不愿意放弃捕捉的机会,于是,便朝着蜻蜓飞去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还呼唤道:“蜻蜓蜻蜓歇一歇,老娘在你屁股上捏一捏!”但蜻蜓仿佛知道孩子们的企图似的,就是不肯歇一歇,就是不愿让他们在自己的屁股上捏一捏。它们飞到一个草尖儿上刚一停下来,就又飞去了,好像觉得哪里都不安全。孩子们用手捏不着蜻蜓,就把上衣脱下来,用衣服扑打。这一招真灵,一些行动迟缓的蜻蜓三两下就被孩子们扑打住了。不过,用这种方法捕捉住的蜻蜓,多半已失去了活力。但就这样,孩子们仍是喜欢得不得了。他们用手轻轻地捏着蜻蜓薄薄的透明的羽翅,仔细观察它那圆鼓鼓的大眼睛和一节一节联结起来的长尾,仿佛是在观赏一件精致小巧的艺术品。草丛中还有蝗虫和蝈蝈等昆虫在蹦达活跃着。蝈蝈在乡下被人们称为“叫蚂蚱蚱”。它喜欢伏在草丛中鼓翅“吱吱”叫唤。孩子每听到这美好的“吱吱”声,便循声搜寻,一旦捕获住这个小歌唱家,就如获至宝地带回家中,要大人用麦秆编织一只小笼子,然后,将蝈蝈放进去,再采集些南瓜花喂养这小宝贝儿。蝈蝈吃饱了就鼓翅“吱吱吱吱”叫了起来,声音很好听,很响亮。有的孩子还专门把麦秆笼子挂在自家的门楣上,以此向别的孩子炫耀。那蝈蝈就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意一样,一见有人来,便“吱吱吱吱”叫了起来,惹得一些孩子跑回家去,也要大人给自己编织一只小麦秆笼儿,也希冀着自己能在村溪边的草丛中捕捉到一只可爱的蝈蝈呢!

    村溪边是孩子们的乐园;村溪是妇女们的乐场。夏日时光,喜欢清洁的妇女们总要把衣服拿到村溪中浣洗。她们一边洗衣,一边说笑,快乐得就像是欢腾的小溪一样。有的妇女来洗衣时,还不忘带一把木棒棰,洗衣时,把衣服叠放在溪边的石头上,反复“啪啪”捶打,棒棰击起的水花四处乱溅,有爱好的妇女就假嗔道:“死鬼!不能轻一点?溅得人一身一脸的!”使棒棰的妇女就回击说:“人长得俊了,怎溅都是一个美人儿!”于是,笑声便在溪水上面荡漾起来,好一阵子都歇息不下来。妇女们洗衣时,每洗干净一件,就顺势铺晾在溪边的草滩上,这样,草滩上便满是花花绿绿的衣服,成了一片很好看的风景。有时,出工的男人也到溪边来,将锄头伸进溪水中,在那光滑的河床上使劲磨砺,为的是锄刃更为锋利好使。劳动归来后,也要到溪边来捧一掬溪水在头脸上抹几把,这样,头脸上的汗污洗却了,周身的疲惫也便消除了。牧归的拦羊汉子也要把羊群赶到溪边来。羊群一溜儿排在溪水边,低头狂饮,山羊长长的胡子浸在水中,一摆头,便带出一串串水珠儿来。绵羊饮水时还不住地摇摆那葵扇似的厚尾巴,还会将屎尿撒在溪边,留下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儿,在空气中四散弥漫。夏天,羊子全身的毛都要被剪掉。剪毛前,拦羊汉子要把羊群带到溪边来,然后,用山镢掏挖溪边的草皮,在溪水中筑起一道小小的水坝。待溪水蓄满水坝后,就把羊子拉入水中浸濯。洗毕,还要恶作剧地把羊头压入水中浸淹。浑身水淋淋的羊子从水中跑出来后,猛烈地抖动身子,那水珠儿就淋得地面一片精湿。拦羊汉子就笑着自语道:“摆头不算,浑身抖索才算。狗日的,又不是‘领牲’哩,你抖索什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人在村后两条山沟里修筑了两个大土坝,还在几条支毛沟里修筑了好几个“燕窝坝”,这样一来,原来的“泛水泉”都被坝内的淤泥掩埋了。断了源头的村溪只能靠两口水井溢流出来的井水补充水量了,那流量自然就锐减了,自然就变成一条浅浅的细流了;人们再也不需在水中排列“蹑石”过河了,只需一跷脚,便可跨过那涓流了。没有了溪水的滋润,村后沟滩上的野草就逐渐枯萎了,村人便将那枯死了的野草砍下来,背回家中当柴禾做饭烧炕了。后沟滩整个儿就变成了光秃秃的干沟滩了。

    村中与村溪紧傍的是村路。村溪弯弯曲曲向前流淌,村路便也弯弯曲曲向前延伸。在我的记忆里,过去的村路是一条非常狭窄的乡间便道,宽不足一米,且坎坷不平,行走非常不便。村路两边长满了野草,有几段竟开凿在几道石砭上,上靠石壁,下临深渊,稍不小心,就会掉下石砭。过去,人们吆上毛驴到二十里外的苗家坪集上去驮炭,往返路过这几道石砭,总是要用手抓住毛驴的尾巴,口里不断地吆喝道:“挂——挂——”,意思是提醒毛驴稍微靠边一些,以免让背上的炭架碰挂在石壁上,将毛驴和石炭一同逼下石砭去。某年,村人张某从部队上复员回村,不知从哪里倒弄得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由于村路坑坑凹凹,他就只能推着自行车行走。这自行车非但不能给他带来便捷,反而成了他的累赘。一次,他推着自行车到苗家坪集上去买石炭,石炭绑在椅架上后就一路推着往回走。走到一道石砭上后,自行车的轮胎猛地撞在一个石棱上,便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于是,连人带车掉下了石砭。石炭将张某的腿肚子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张某痛苦地大声呻吟,听见有人从石砭上经过,就在石砭下面扯开嗓子呼叫道:“哎哟!疼死我了!快帮我找医生去啊!”路人探头向石砭下面看去,见是张某,就赶紧走下石砭,把张某背回了村子。罢了,又叫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去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和那块沉重的石炭。

    村路靠近村中央的一段是从一片长满细草的湿地上踩踏出来的。一遇雨天,路面就变得滑溜溜的,行人行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摔个仰面朝天。早年间听父亲说,1947年,一支国民党的军队从村后的山梁上漫下来,顺着村溪两边的村路和台地往西开拔。这黄泛泛的队伍整整在村中走了一天。队伍过后,村溪两边的草滩全都变成了软泥滩,人走在上面就像踩着棉团一样,一会儿便从脚下渗出一汪汪泥水来。

    1972年,公社给每个生产大队提供了十几辆农用架子车,村人便在村口处修筑了一座大土坝。这样,坝内聚积下的溪水就将村路全都淹没了。旧有的村路消失了,村人便在村庄北边的台地上修了一条新路,这新路有两米多宽,平展展的,既可通行架子车,也可通行手扶拖拉机。村人告别了几十年的乡间小道,走上了平坦的黄土路,都喜悦地说:“这下可好了,再不用为行路难而发愁了!”去年,县政府实施“村村通公路”工程,我们村和相邻的几个村庄的村路全部改造成了水泥路面。这平展展的乡村公路直通县城和过境的“307”国道,为人们的出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过去,我回一趟老家,得花一个多小时,现在只需十多分钟就到了。记得去年公路竣工后,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们一会儿回来看您!”电话挂后,在门前一上车,车子便一溜风似的飞驰起来。到了老家院子里一下车,母亲还以为是其他人呢。见我们从车上下来,便说:“刚才还在电话上说要动身了,咋一眨眼就回来了?”我们接住母亲的话头儿说:“是啊!现在路好了,从县城到咱家门口,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2008年9月2日下午写讫于乾和居 

                            崖窑和寨子

     崖窑是用于躲避战乱和盗匪的防御性建筑。因多挖凿在偏僻的悬崖峭壁之上,故名“崖窑”。崖窑有石崖窑和土崖窑之分。石崖窑开凿在石崖上,土崖窑挖凿在土崖上。因开凿石崖窑既费时又费力,所以,多数崖窑就开凿在土质较硬、地势险要的土崖上。

    故里有两处崖窑。一个开凿在村东三里处长坪沟的一个红胶泥崖上。另一个在与邻县高硷村交界处的一个峭壁上,周遭人称其为“拓家崖窑”,因是由姓拓的富户挖凿的,故名。 

    我小时候去外婆家时,往返都要路过“拓家崖窑”。因这个崖窑是我的祖上开凿的,所以,就自然多了几分亲切与好奇,每当从崖窑下面经过时,总要仰头看看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崖窑,见其入口处镶嵌着一块块大石条,崖窑口被一扇石门封得死死的——封死的不仅仅是一个洞穴,而且是百余年前的许多秘密。在崖窑入口处的另一侧,由于山崖坍塌,高高的崖壁上就暴露出了几个上下左右排列有序的黑洞眼来。这黑洞眼里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种格局,因崖壁又陡又高,谁也就无法探究了。过去,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将来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启开那扇沉重的石门,看看我的祖上开凿的这个崖窑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设施,是否还遗留着一些值钱的宝物。但等自己真正长大后,外爷外婆相继过世,我也就再没有路过那个崖窑,探秘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兑现。我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崖窑现在是不是还存在着?也许早就崩塌得无影无踪了。

    村东的那个崖窑据老年人讲,也是我的祖上开凿的。我父亲说,民国初年,盗匪四起,我祖爷为了躲避那打家劫舍的盗匪,就带着一家老小到那个崖窑里去避难。他们从一个高高的云梯上攀上去,钻入崖窑,然后,就把那云梯抽了上去。需要到附近取水时,便又将那云梯垂放下来。一次,一伙盗匪来到崖窑下,面对着高高的崖壁,无法攀登,于是,就用一根很长很长的绳索绾在一个匪徒的腰间,然后,从崖顶上面的崖畔上倒吊下来,把料礓石从崖窑的“哨眼”中扔进去,将我的祖爷打得头破血流。发泄完愤懑的匪徒没有获得任何细软钱财,就恼羞成怒地将拴在崖窑下面一个草滩上的一头黄犍牛牵走了。盗匪走后,我祖爷便从云梯上下来,向后山墕张望,见那伙盗匪正在山口处歇息小坐。于是,祖爷叫家人把一门榆木炮从崖窑上递下来,然后,装入火药和铁丸,瞄准那后山墕猛地发了一炮。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后山墕处荡起一片黄尘,那伙盗匪便丢下黄犍牛慌乱向远处逃窜了。匪徒逃远后,我祖爷便到那后山墕去牵牛,不料,还意外地从土地上捡到了一枚银元宝。我祖爷就想:这枚元宝一定是那伙盗匪慌乱中逃窜时丢下的。回村后,祖爷逢人便讲自己的这段传奇经历,村人听后就爱慕地说:“看人家老拓,除没被土匪抢去一分一厘,还拾得一个大元宝。这真是因祸得福呀!”

    后村那个崖窑我小时候曾同伙伴们举着火把探究过。里面有灶台和土炕,还安着一溜儿石仓,相互连通的几个土窑洞挺宽敞的。由于每一个窑洞都留有一个“哨眼”,光亮从“哨眼”中透入,里面并不特别昏暗。这个崖窑现在还保留得很完整,只不过那崖壁年长日久不断坍塌,不再是高不可攀,人们只需稍作努力便可轻意攀探了。

    崖窑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但作为一种避难场所,它也并不完全是攻之不克、踞之便可大吉的天险。县境内西庄吴山长胜寨的寨主吴某,民国初年曾在一个高峭的石壁上开凿了一个石崖窑,他每天晚上都在那个石崖窑里藏身过夜,可后来还是被一个强盗杀害了。十年前,我曾专门寻访过那个石崖窑,但可惜的是那个石崖窑已被崩塌的山崖掩埋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比崖窑规模小的崖穴叫“窨子”,也是用来藏匿东西和躲避盗匪的。在我老家窑洞后面的一个土崖上,就有一个土窨子。小时候,我们经常在那里打土仗、捉迷藏。据说,那个土窨子也是我祖爷开凿的。由此看来,我的祖爷还真的曾是一个大财主呢!

    寨子最初也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故里有两个寨子,一个在村中央,另一个在村东三里处的一个土岗子上。

    村中央的这个土寨面积不大,南北两边是悬崖,东边是人工开挖的壕堑,西边开有一座寨门。说是寨门,其实只是一个土洞子,洞口开在一棵悬在山崖上的老山榆下面,很隐蔽。据老年人讲,这个寨子是民国年间国民党实行保甲制度时为防止“赤化”而强迫村民修建的。从我记事起,寨子上面就种植着一大片桑树。每到初夏时间,村中养蚕的妇女便每天都要到那寨子上面去采集那碧绿的桑叶。我们一群孩子便也跑到寨子上面去摘桑椹。熟透了的桑椹紫中泛黑,密实实地挂满了桑枝,透着诱人的香味。孩子们摘一颗就往嘴里塞一颗,桑椹那甜中带些微酸的滋味,实在是美不可言。孩子们吃上一会儿,嘴唇和舌头就全变成紫色了,像被涂上了一层紫药水。有时,嘴馋的孩子们等不得桑椹成熟便去采摘。未熟的桑椹呈粉红色,吃起来脆生生的,带有一股青草味,还夹杂着些酸涩,并不好吃。可饥饿的孩子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于他们来说,能充饥解馋就行了,哪管它成熟与否,味道如何呢!摘吃罢桑椹后,孩子们贪玩好动的天性便又流露了出来。他们在桑树丛中翻斤斗、打土仗,有时,还对着对面的山崖使劲呼喊,听到对面山崖上响起了回声(乡人称其为崖娃娃声),孩子们就更开心了,于是,更大声地叫喊道:“崖娃娃,你妈穿个皮褂褂!”这时,那对面山崖上的回音也就更响了,就仿佛也在回骂道:“你妈穿个皮褂褂!”和“崖娃娃”对骂一会儿后,孩子们便觉得无聊起来,于是又一齐唱起从学校里学会的新歌来:“咱村好地方,山雀和水唱。村前呀村后,阵阵歌声响四方……”

    村后那个寨子要比村中央的那个寨子古老得多。寨子上残留着许多破烂不堪的小土窑洞,想必是当年筑寨人用于临时避难的居所吧。这个寨子究竟是什么时候修筑的,村里人谁也答不上来。有年老者臆断说,可能是明季修筑的,但这也只是一种假想,并没有什么可引以佐证。我父亲曾说,民国二十年,鼠疫突发,几天时间,村人死于是疫者已过强半。为了躲避这种令人谈之色变的“猛病”,我的几个族爷和堂叔带着一家老小跑到村后那个寨子上去避难,这样,才算保住了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我们小时候上山砍柴拔草,经常到那个寨子上去玩。寨子上长着几棵山杏,到了农历五六月麦熟杏黄时间,我们就去摘杏吃。我们猴子般爬上杏树,搜寻那稀稀落落藏匿于杏叶间的熟杏,可多数时候摘着的只是些半生不熟的青杏儿。有的杏儿身上还有一个小虫眼儿,咬开杏瓤,里面就会有一条细小的虫子在蠕动,还会留有一些苋米粒似的虫屎。但就这也根本舍不得丢弃,用嘴吹去虫子和虫屎,一口就吃下去了。有时倘能搜摘到一颗又黄又甜的熟透了的杏儿,就会高兴得大呼小叫半天。上世纪六十年代,村人在寨子下面修筑土坝,为了取土方便,便在土寨下面挖了许多深孔,然后,装入炸药,引燃导火索炸寨取土,这样一来,这个寨子就被整个儿炸毁了。这以后,我们登上残缺的土寨摘吃罢山杏后,就脱下衣服,跳入土寨下面的土坝内去打澡水,疯玩上半天后,才背上柴禾、挎上草筐回家去。

    据县志记载,民国年间,西川一带,土匪头子李占魁纠结一帮地痞烟鬼,到处掳掠抢杀,弄得人心惶惶,便纷纷跑上村寨去避祸。一次,匪徒攻上了马岔村的山寨,一口气就杀掉了四十多个无辜百姓。其中一个老头儿的后脖颈被片刀砍开一寸多深的血口子,头颅便向前耷拉下来。匪徒走后,村人用针线把那个老头儿的后脖颈缝合起来。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儿还竟然活了下来,只是后脖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红溜溜的,很吓人。类似这样的惨剧,在我故里的两个寨子上可从未发生过,这确实还值得庆幸呢!

                                              2008年9月4日草于乾和居

                                  天窍和串洞

    乡间把山洪冲刷山体形成的深地坑称为“天窍”。天窍者,天然之孔窍也。我觉得这称谓很贴切,很形象。天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小的只有一米多深,直径也仅就是一米左右。而大的深有十多米,直径也可达十多米。大的天窍,四壁长满柴草,底部也杂草丛生,圪狸老鼠等在里面拱穴藏身,很隐蔽,很安全。

     民国年间,政府严令禁止种植洋烟,一些抽吸洋烟成瘾的洋烟鬼就拣处地偏僻的天窍偷种洋烟。他们用山镢在天窍壁上挖凿出一个个台坎,然后,深入到天窍底部,将草除掉,再把天窍底整理成平坦的地块,撒上洋烟籽,打碎土圪垯,罢了,回到家里静候着。估算着什么时候洋烟出苗了,便偷偷到那天窍里去间苗定苗。约摸洋烟苗长得差不多了,就扛上锄头偷偷去除草、松土,细心伺候,心里急切地盼望那洋烟苗早一点长高,早一点开花结果,好让自己早一点割果收膏,早一点解馋过瘾。某年,邻村王某在一个天窍里偷种的洋烟正在开花的时候,却被一个拦羊汉子发现了。拦羊汉子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村干部。村干部经过查访,最后确定这是王某偷种的,就带了几个积极分子将那洋烟全部铲除,并将洋烟棵抱到王某家的脚地上,要王某低头认罪。看着就要结果的洋烟棵被连根毁掉,王某心疼得几乎哭出声来。他用双手折断那洋烟棵,使劲嘬吸洋烟棵上渗出的白色浆体,样子既可怜,又委琐,还有几分滑稽可笑。惹得村干部狠狠地骂他说:“狗改不了吃屎,不吃洋烟就能要你命?我真想捆你一绳子!以后再干这码子枉法事,我就叫政府法办你!”

    上世纪七十年代,极左思潮盛行,有人要掏种一点“十边地”,就要被上纲上线,认为你是在搞“小生产”,是想复辟资本主义。于是,就要没收你的“十边地”,割掉这“资本主义的尾巴”。由于那个时候每家每户的自留地很少很少,而农业社的集体大田又几乎是年年歉收,所以,人们的生活都极端困难。特别是一些人多拖累大的农户,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要命。于是,他们就不得不偷偷地去寻找那人迹罕至的天窍窟窿,偷偷地种一点洋芋、萝卜或糜谷,以补生计之不足。那年月,天窍简直就成了他们赖以活命的“保命窟”了。但也有人利用天窍这个有利地形聚众耍赌。他们带上赌具,钻进天窍内“摇骰子”、“扣明宝”,有时能赌得昏天黑地,把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老婆忘得一干二净。一次,村上几个赌徒正在一个天窍内耍“扣明宝”,正好被巡山的民兵小分队发现了。于是,就把这几个人五花大绑起来,带到村农田基建工地上罚站挨批判。几个赌徒面对百十号男女社员,窘得头也不敢抬,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挨罢批判,就在工地上义务劳动起来,为的是将功赎罪,免除更大的惩罚。倘有人敢顶撞不服气,就会被带到邻近的几个村庄逐庄巡回罚站挨整,让他的颜面丢个净光。

    天窍作为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的产物,不仅使农田变得支离破碎,给耕作带来许多不便,而且还会给人民生命财产带来意想不到的危害。在农村,有不少耕牛就曾因不慎失足而跌入天窍,变成了残牛,最终被宰杀。有时,就连人都会掉入天窍致残或丧命。难怪农人一旦发现地面上出现了小小的天窍,就要及早填埋堵塞起来,以免其越冲陷越深,越冲刷越阔,最后变成不能耕作的真正的天窍。

    天窍常常与串洞相连。串洞是山洪冲刷地下泥土在地面下形成的暗洞,就像是人们常说的地道一样。细小的串洞仅可排泄山洪,大一点的串洞还可供人穿行。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同一个伙伴儿到一个狭窄的山沟里去砍柴禾,砍下的柴禾用绳索捆起来后,背在背上便根本无法再从两边的山崖上攀爬上去。伙伴儿就说:“咱们走沟槽吧!”我问:“沟槽里有路吗?”伙伴儿说:“有一条串洞,我以前穿行过,能走得通。”于是,我俩就背着柴禾在那黑串洞里穿行。伙伴儿在前边引路,我在后面跟行,心里害怕得就像打鼓一样,就连头发根儿都一阵阵发紧。好不容易才从那暗无天日的串洞中走出来,重见了天光,我就对伙伴儿说:“以后再也不来这里砍柴了,怪吓人的!”

    串洞还是狐狸黄鼬等野物藏身和经常出没的地方。上世纪五十年代,野狼到处为害,政府就给每个村庄发了步枪和子弹,叫各村组织民兵打狼队上山围剿野狼。一次,驻队干部朱某也肩扛一支步枪同村里的民兵一起去打狼。走到一个山沟里后,朱某对那几个民兵说:“你们几个到山沟上面去侦查,看有没有狼的踪迹,我到山沟里去看看。”吩咐完后,大伙儿就分头搜寻去了。朱某一个人在山沟里走了一会儿,就发现地上有了狼的踪迹。于是,就循着这狼踪一直往里跟进。当走到一个串洞口时,突然发现一只大灰狼就蹲卧在串洞口。朱某一见有狼,便慌忙拉动枪栓,下意识地将枪口瞄准了那只灰狼。灰狼见状,吓得尿了一地,“嗖”地从地上蹿了起来,迎面直向朱某扑来。朱某赶紧扣动扳机,随着“当”的一声枪响,灰狼从朱某的身边“腾”地跃过去了。朱某吓得一下子呆在原地,一泡热尿便禁不住从裤管里流了下来,在泥地上汪了一滩。几个民兵听见枪声,以为是朱某打着了野狼,便赶紧从山沟上面跑下来,跑到朱某跟前一看,只见朱某眼睛直瞪瞪的,仿佛是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般。再看串洞口,见有一滩狼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回头细看朱某,见他的裤裆间一片稀湿,脚跟下的尿液也在散发着一股臊味儿。几个民兵面面相觑,都觉得很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就问朱某:“咋,没有瞄准?”朱某支支吾吾地说:“嗯,嗯。头一枪没打着,要打二一枪时,子弹卡壳了!”但几个民兵心里明白:朱某说的枪卡壳了,根本不是事实。事实上是他自己整个儿被大灰狼吓得屁滚尿流了。

    邻村马家山通往王家山有一条便道,这便道便是一条串洞。据说这条串洞很“紧”,一个人穿行时,常常能听见前后有“啾啾”鬼语。所以,一个人一般情况下是不愿意走这条串洞的。有一年,一个拦羊汉子赶着一群羊正在这条串洞中行走,突然,从后山蹿下来一股山洪。山洪从串洞中汹涌奔流,将拦羊汉子同羊群一股脑儿全卷走了。所以,有经验的农人常常告诫不懂事的孩子们说:“遇到下大雨,宁肯冒雨往山上跑,也不敢往串洞里钻!”在多数情况下,串洞与天窍总是相连着。据说,有一只白山羊不慎掉入一个天窍,半天后,却从很远很远的一个串洞里钻出来了。从天窍里掉进去的时候,这只羊子浑身雪白,可从串洞中出来后,却变成一只红羊了。拦羊汉子觉得奇怪,就用手摸那红色,发现原来是朱砂末儿。于是,就猜想到:这只羊穿行的串洞里,一定有一段是布满朱砂的岩洞,要不,山羊身上的朱砂是从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