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名气与技术革命

如果以100年为一个考察单元的话，陕北唢呐与现代技术革命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个有趣的深度话题。它们之间究竟有怎么样的内在姻缘关系，我们走进去就会有非常惊讶的发现。

提起陕北唢呐，米脂唢呐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在建国前夕，米脂唢呐的名望以赵家、常家为重。其中有一个民间流传的故事也许能说明问题：

米脂县东沟刘家卯大地主姜家办丧事，汇集了90 余位吹手，雄霸县城的赵家乐班领奏，脱下鞋子，反扣地上，向同行挑衅： “谁敢把爷爷的鞋翻过来？”17 岁的常文清，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前一脚把鞋踢翻。拿起唢吶，吹响《一马三条箭》。曲牌数换，调门数替，技法数轮，山水数转，结果赵老汉力不从心，败下阵来，常文清从此名声远扬。

如果说传说中的故事具有人为编造甚至杜撰的嫌疑，那么具体的史实则是铁板定钉，谁也更改杜撰不了的。

1943 年，刘志丹去世后，依照陕北地方的习俗，需要唢呐护送灵柩，回乡下葬。从延安府到志丹县，一路经幡，披麻哀哭，承担送葬仪式的，便是常文清的唢呐乐班。他率领乐班，自始至终，一路相伴，吹打着《凤凤令》曲牌，也有说是《粉红莲》的，就是当今国葬大典用乐《哀乐》的音乐底本。

常家后人也好，热爱陕北唢呐的各种人士也罢，这一吹不要紧，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至少60年，只要哀乐响起，常家唢呐的知名度就提高一次，这种音乐一旦打上国家印记，上升到国家礼仪、国家层面后。常文清和唢呐，犹如李有源和东方红。那是任何一个唢呐手没有办法比的。没有任何能力和力量可比。这对常家唢呐而言，其广告效应不言而喻。常家唢呐意外获得了这样的恩典，当然，他们的后人应该永远不会忘记一个特殊人物刘炽。

1942 年，陕西籍作曲家刘炽，路经米脂采风，认识常文清，深为其技艺所折服，并记录了他后来为刘志丹送葬所用的这支曲牌。1956 年，为电影《上甘岭》谱曲时，刘炽自然首先想到了这首曲子，并引用旋律作为悼念英雄的背景音乐，传遍全国。后来，这首为红色政权牺牲的英烈送行的哀乐，转用于国葬大典，可以说，没有刘炽，就没有常家唢呐的位置，也就更没有陕北唢呐在中国音乐史上的独特地位。

常家唢呐的地位一旦奠定后，后面的风光更是让人赞叹，1990 年，北京“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上，常文清之后常家吹手最杰出的传承人常文洲，代表陕西省参加了中国举办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常家唢呐之风光，已经到了名副其实的世界瞩目的地步。常家唢呐之风光，确实是前无古人。至于后面有无来者，笔者实在不敢贸然做妄言之论。

当常家唢呐很长时间沉醉在来自不同形式的国家荣誉的喜悦中的时候。陕北的唢呐界也好，非唢呐界也罢，甚至到今天都没有完全想到第一次技术革命对陕北唢呐界的深刻影响。

提起第一次技术革命，我们无论如何应该记住一个人，他就是曾经担任过米脂县文化馆的馆长的高万飞。是他帮助策划一手托起了李岐山，李歧山与高万飞相熟，于是非常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扶持对象。李歧山是米脂唯一由政府文化部门推举、由音响公司录制磁带的吹手。20 世纪 90 年代末，盒式磁带刚在乡村流行，高万飞决定为李歧山录制一盘盒带。这个决定，连他们俩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带来的几乎是名声方面的核裂变、核爆炸效应。

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前所长张振涛的话说：“传媒时代，磁带助推了一个人的当红与否。于是，一颗新星诞生了。转年之间，或者说一眨眼工夫，李歧山就成为大红大紫、受人崇敬、陕北唢呐艺术的代言人。”

李岐山靠磁带走红的路径非常独特而又自然，他的磁带卖到哪里，哪里就知道李岐山。一时之间，几乎周围的每一个村庄都响起了李岐山的唢呐声。这种靠现代技术革命的传播力量来扩散自己的名声，扩大自己从艺的地盘，在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谁也没有他实现的早、实现的好。

磁带革命的力量如神如魔，确实让人无法想象。今天，李岐山已经去世了，想来如果他活在人世的话他也应该纳闷，这磁带的力量怎么就这么大呢？是的，磁带可以无数次的复制，一盘磁带可以听好长时间。这种魅力几乎犹如报纸电视台电台天天展示他的作品，是的，天天，如此密集的周期，如此海量的发行量，让新技术横冲直撞地冲向了市场，冲入到人们的耳房，冲入到人们的心房。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磁带革命已经将李岐山点化成大红大紫的人。直至今天，尽管依然有人未必服气，但是，磁带革命将李岐山的名气推向了陕北唢呐界的前排位置。

张振涛老师的评价值得我们深思：“常文洲就是在听到这盘磁带时，产生了被政府遗弃的感觉。一直受政府眷顾的“宠儿”，突然成了科技的“弃儿”！那一刻，他听到了来自内心绝望的呼叫。”

“绝望”这个词是否用的过分了些残忍了些没有感情了些呢？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去考究。倒是与李岐山同时代的另一位名家的话语反衬出太多同行的几十年来的无奈：“李岐山是沾了文化馆的光。” 其实，这个说法并没有触到底。应该说，李岐山是最终沾了技术革命的载体磁带的光。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将当时灌制磁带的李岐山换成张岐山、高岐山，那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如果说李岐山的成功成名是因为搭上了现代技术革命磁带的“高铁”，那么另一场规模更大、影响更远、力度更空前的技术革命，我不妨称为陕北唢呐界的第二次技术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人间，来到了陕北大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实事求是地说，这第二次技术革命竟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掌握在一些在社会上没有丝毫影响的打工人手里，他们是农民，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他们中大多数人连大专文凭都没有。但身份，文凭不影响他们热爱陕北唢呐，不影响他们驾驭第二次技术革命---互联网。当我的鼠标对准他们在网络上发上去的视频播放数的那一刻，我惊得颤抖起来了，那一刻的吃惊，让我甚至头脑有些旋转，甚至有些发晕，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请看看这些文化并不高的年轻人因为一种最朴素的爱好干出了令我们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马子杰（网名陕北唢呐情）：在网上上传了695个视频，其中唢呐视频680个左右，播放数是2185.7万。

网名子冰雪：在网上上传唢呐视频242条，播放数597万个。

赵候小（网名额子洲滴）：在网上上传唢呐视频148个，播放数243.8万个。

需要说明的是马子杰上传视频个人最多的是高称平，赵候小则基本98%上传的是高称平的。子冰雪上传的也有大量是高称平的。

如果以唢呐大县来看网上视频数：

子洲：1149条

米脂：963条

绥德：601条

子长：91条

榆林唢呐：212条

延安唢呐：263条

如果以唢呐个人来看视频数

高称平：466条

安五：349条

马翔：116条

安小存：98条

张虎林：85条

钟候四：81条

王亚青：57条

上述条目中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我们注意到了个人最多的条目数是高称平。

高称平的唢呐名气与上述网友上传的视频广告宣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作用关系，我们不好更精细化地确定。但是，可以说明问题的至少有这么几点：一是这些上传视频的人起初并不认识唢呐主，有的甚至现在都不认识；二是他们上传的动机非常单纯：就是喜欢唢呐，喜欢唢呐主的花样、华丽调调，喜欢新潮。三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们随手上传上去的一个视频播放数动不动就可以达到10余万次。仅从这个数字来看，这种对受众的影响力远远大于当初磁带对受众的影响力。而且这种独特的作用恰恰又是其他媒体所不具备的。466个条数，以保守估计，400万左右的播放数是差不多的。等于在一般性的地方报纸上几乎宣传400次。这唢呐主没有出过一分广告费，完全是义工们出于兴趣自发地完成的。

这种来自网络播放数的影响力、覆盖力、传播面，已经长眠地下的李岐山是想不到了，看不到了，当初名气播撒到京城的常文洲也不可能看到了，今天任何一位唢呐手是想不到的，甚至研究唢呐的人也未必能想到的。我们可以非常实事求是、客观理性地说。在能进入陕北前10名甚至前20名甚至前30名的唢呐手之间，个人技艺的差距有天壤之别吗？确实未必有，吹唢呐犹如唱歌，一人一个唱法，一人一种风格，一人一种特色。非要排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其权威性、其科学性、其准确性究竟有多少，这个恐怕不好一概而论。其实，这样的排名也未必具有更深远的实际意义。但是，网络的播放数确实让人吃惊震惊，谁能想到，不相干的人、不熟悉的人所发的视频竟然成了一位唢呐手成名的直升飞机呢！

当然，我们不是唯视频播放数目论者，我们也不完全是技术革命的奴隶。一切以技术数字说话，那样就非常容易陷入完全的机械主义和过度的技术主义。这样的做法自然是不可取的。实事求是地说：作为第一代技术革命所涌出来的唢呐人物与作为第二代技术革命所涌出来的唢呐人物，其名气与实力完全可以划等号吗？这个显然是未必可行的。网络上的播放数犹如网络上的投票一样。能说明一定问题，但绝对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更何况对那些没有上传唢呐视频者，就存在先天的不公平。而谁不准在这些未上传的唢呐视频里，有技艺更高的人士也未可知呢！同时，唢呐的风格与流派多种多样。他们只是各自的一派，只是一种流派的代表，只是一种特点的擅长者。如果没有这样的理性认知，那对众多的其他唢呐手不仅不公平，而且是一种来自外界的不讲理的伤害。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们确实是技术革命的最大受益者。他们不仅拥有了粉丝，而且拥有了连他们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名气。更重要的是他们因这种来自技术革命的名气带来了市场，带来了所谓的他们梦寐以求的实惠。在这一个点上，说他们是最意外的赢家，应该是可以的。

如果说第一次技术革命的受益者李岐山更多的靠的是代表官方的高万飞的扶持帮助，那么，第二次技术革命的受益者高称平等人更多的靠的是民间的陕北小后生马子杰、赵候小的雷锋式的帮助。如果说高万飞更多的是带有专业人士的眼光，那么马子杰、赵候小则纯粹是非专业人士的眼光。因为他们并不懂唢呐技艺，更不会唢呐吹奏。后者的不自觉的纯粹外行式的帮助与推动给人一个非常巨大的感叹：网络视频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让外界再大的力量都遮挡不住。

回望百年来与陕北唢呐相关的这两次技术革命，我们有着太多的感叹和启示：现代科技的力量之强大，大的让人无法想象，大的让人不可思议，大的让人不服不行，大的让人无论怎么感叹都不过分。